[亦然推读.短篇小说]《达意》（作者鲁建国）

[奇葩奇文.短篇小说]

达  意

鲁建国（彝）

阿普最为离不开的有三样东西：达意、猎枪、骏马。达意是阿普的猎狗，健壮如牛，四肢粗壮，滚圆而颀长的腰身蹲在那里危如野狼。其它狗未见达意时节还金刚怒目，一见达意立马就摇头摆尾当起孙子来。对达意来说，不战而屈人之兵是善之善者也，何必丈夫之怒流血五步。当然，达意更多时候是王者的仁慈，凡是跟它一起的狗们，不论雌雄，它自然恩泽万民、护佑有加。

其实，阿普之所以离不开达意，全在于挂满柴房楼栋的獐子、麂子、鹿、崖羊、崖牛、野猪、黑熊等等的毛皮——与其说，这是阿普的骄傲，无如说，这是达意威望卓著的劳苦功高。

朋友，下面我将要告诉你的故事，将改变你的认知——达意不只是一只普通的狗，而是克星、命根子和情种。

1

一次，一只黑熊与阿普遭遇，眼看就要仿效许诸赤膊上阵或者武松景阳冈打虎了，说那是迟，那是快，嗖的一声，一个黑影势若长虹，顷刻之间就与黑熊白刃相接撕咬开来。一场好大战！嗷嗷呜呜，声动四野；翻云滚雷，生死决战。吓得半死的阿普只有两股战战，急得团团乱转，举着步枪不知从何下手。最后，自诩为神枪手的阿普，居然胡乱地开了几枪，不知子弹飞向了哪儿。

黑熊终于伏诛了！

是达意咬死了黑熊，还是阿普狙杀了黑熊？这成为了好事者的茶余饭后争论得休休不止的热门话题。每到这时，阿普总是高昂着头颅功臣自居。是啊，英雄一世的阿普咋会因为一头黑熊而尿床？廉颇虽老还能饭也的阿普，自然不甘服输当龟儿子。这可苦了达意。它只是耷拉着耳朵，拖起尾巴，兀自一副功名利禄身外之物的君子不争风范。

可是，好事者自然穷根究底，不打破砂锅不罢休。于是，找来照相机，对照黑熊就是啪啪啪一顿猛拍。最后细加研究下来，发现熊的致命伤在于——下颌喉嗓处分别两处窟窿，动脉断裂所致。

于是乎，达意一战封神，威名不胫而走。

2

人们常说，时势造就英雄，却忘记了英雄亦成就时势。

说着说着，再一次成就并考验达意的机遇到啦。

那天，羊群正在蓝天白云下悠游，达意和阿普坐在山岗边的一棵大树下闭目乘凉。突然，达意吚吚呜呜，焦躁不安起来。情况不妙，阿普正要摸枪，达意早已腾若蛟龙，冲向羊群。只见，嗖的一声，一只硕大的花豹子冲进羊群，叼住了一只羊，撒腿向山上奔去。羊群见状，早已咩咩声起，四蹿奔逃。

也活该这个花豹子倒霉。

只见得，我们英雄的达意四蹄生风，尾巴倒立，几个箭步飞跃而上冲向花豹，只一口就咬住了花豹后腿，花豹惨叫一声，丢下山羊，立马跃起，正要反扑，阿普赶到，举枪哒的一声，花豹应声受伤，却依然虎死不倒威，意欲反扑，达意干脆拿出绝招，飞身而起死死咬住花豹的颈项，直到花豹气绝身亡。阿普抚摸着达意受伤的后腿，心疼地舒出一口气。他抽出腰刀，割下花豹血热肉鲜的腿肉，丢给达意，达意却嘤嘤呜呜不肯享用，只是警惕地蹲坐在石头上盯着羊群——莫是因为自己失职而导致山羊受伤在悔悟吧？

3

不孝有三，无后为大。为了让达意留下英雄的后代，阿普从一位亲戚那里买来了一只小有名气的母猎狗，取名觉嫫。阿普说：“人讲根，狗讲种，根正才能苗壮，猎狗的后代肯定是猎狗。”没过几天，达意和觉嫫便真的缠绵若似、形影不离了。嘿嘿，你明白的，开化必然结果——两情相悦的家伙在一起，那当然是好一场朝朝暮暮，无可言说了。

随后，当然有了两只小猎狗。

4

那年春夏之交，阿普先把羊群放在山坡上，留下两只小猎狗守着。然后带着达意和觉嫫进了大山。那天天气特好。青草覆盖了大地，树林萌出了片片绿叶，索玛花开遍了山岗，霞光跑遍了山山沟沟，空气里弥漫着醉人的霞光、雾岚与青草孵活的醪糟香气。天地间，一切异常地清新，人世里，皆是蓬勃生机。

不一会儿，两只猎狗一定寻着了獐子，在大山里追逐开来。山谷传出了猎狗嗷嗷……嗷嗷……嗷嗷的追逐声，像响箭、像滚雷、像扑向敌人的战斗机，这声音在森林山涧久久回荡。阿普呢，俨然一个将军放出的轻骑兵，站在山岗上侧耳倾听着，在等待着胜利的消息。

两只猎狗一会儿追上山岗，一会儿又翻过了山顶，进入另一个山谷，渐渐地追到山那边去了——声音越来越远越来越小了。过一会儿，声音又翻山回来了，越来越清晰，越来越响亮了，仿佛是在森林里吹响的号角。不久，声音变成了一前一后，达意的声音在前，觉嫫的声音在后，相隔大约半公里。此时，阿普的脸上露出了笑容，他知道胜利不远了。渐渐地声音的距离缩短了，撕咬，号叫，狂吠，猎狗和敌人的缠斗开始了。

“在大崩崖上树了。”阿普惊喜地说了声。

就像敌人就要被围歼，阿普抖擞精神，提着步枪，背上工具包，轻快地奔走在上山的路上。

5

到达大崩崖后，西天的残阳如血，正冷冷地述说着战场的惨烈与悲壮——阿普惊呆了！

在一丛荒草边，阿普发现了觉嫫。阿普一膝跪地，抱起觉嫫，胡茬颤抖，声泪俱下地喊着“觉嫫……觉嫫啊！”体温尚存，觉嫫已死。英雄的觉摸此时嘴里还叼着花豹的半只耳朵，身上留下被群殴之后撕咬重伤的牙痕。草坡里满是撕扯的现场，凌乱的皮毛，殷红的血迹——这是达意的！这是觉嫫的！狗日的，这是獐子的……杂种，这是花豹的！阿普一堆一缕地抓起乱草丛和荆棘中的毛发，眼里露出仇恨和感佩的泪光。

他断定：獐子被追到此处上树后，花豹突然斜刺里冲了出来，于是三者混战，达意奋勇上树缠上了獐子滚落下来，花豹却突然奔出咬住了达意，觉嫫见状，赶紧奋不顾身冲上前来，扑向花豹……獐子，达意，花豹，觉嫫……一场惨烈的战斗下，染红了西天的残阳。觉嫫！你这英雄的母亲、达意忠贞的伴侣，壮烈地牺牲在敌人的枪下。

英雄百战死，壮士十年归。

如果说，螳螂在后的花豹以突袭的方式咬死了觉嫫，收割了獐子，那么达意呢？

6

那天，阿普就地选了一个向阳的好风水，埋藏了觉嫫。

此后的几天里，阿普背着干粮，到大崩崖去寻找达意。在大崩崖的山背后的洞穴里，阿普找到了两只死去的小花豹——颈部折断，一口断喉。

啊，达意！这是达意才有的绝招啊！

阿普断定着他的达意还活着。

后来的半年岁月里，阿普翻过大山，来到栗子坪、紫马、南桠和更远的冶勒……“达意！”这声音如风，在那些山坳间回响；“达意！”这声音如鹰，一直在那些云端里盘旋；“达意……达意！”山野的风撩长了阿普的龇须，山野的露水染白了阿普的黑发。一些人说：阿普疯了！一些人说，阿普清醒着呢。的确，疯了的阿普异常地清醒着：他知道自己的初心在哪里——达意，他一直没有放弃寻找他的达意。

关于达意的传说越来越多起来了。

有人说，他的达意正守在他的柴房前——阿普就疯起一头白发，一股风跑回去；有人说，在太阳落土的山崖上，听见了他的达意的叫声——信以为真的阿普就打着灯笼火把，连夜赶往山崖并露宿守候……有一天，有人说在紫马的大山里发现了一只死去的母花豹。阿普听说后再次连夜赶去了。

天啊，你猜——在紫马的大山里，阿普真的见到了那只死去的母花豹！

母花豹也是被咬断颈项死的。看得出，这是达意的杰作啊！阿普一猛子跪下来，对着明星朗月的高天大川，双手向天，仰天啸叫起来——

“达意！我的达意！好样的……好样的啊，你在哪里啊？！”

7

奇怪，花豹死后，达意却不知所踪。于是，人们又开始传言——达意被花豹咬死了、尸体被人偷走了。另外还有更神更玄的说法，说达意是神狗，达意报仇雪恨以后，上天请走了达意，让他到天宫当起了哮天犬，担当了守护天门的职责。

自从失去了达意，阿普心事重重，不再参加村里人的活动，不再搭理圈里的羊群和一对失却父母的小狗，不再侍弄田地里的菜蔬和稻麦，每天只是顶着一头白发进山，每夜只是打着灯笼到更远的村子去打听寻找达意。他要寻找他的战友、他的士兵。

有人问他：还在寻找你的达意吗？

他自言自语地说：不，我在寻找自己。

有一天，阿普听邻居说——他看见了一只瞎了左眼的瘸腿大狗，上午来过村子，在阿普家的石墙外面转了好久，然后拖着残腿和一身脱了毛的赖疤，顺着林荫道爬上山崖去了。

这回，阿普清醒了。

阿普说：我的达意已经成神了，正在天门上守着呢！于是，他一个人抱着一竹筒的烈酒，一柸一柸直喝到月亮归西，太阳出山。当家里人醒来找阿普吃饭的时候，阿普却不见了。

当家人找到大崩崖的时候，一个令人震惊的场面出现在眼前：

在觉嫫坟前，歪坐着的阿普昏倒了，怀里却抱着早已僵硬的达意，而在达意和阿普的旁边，却蹲坐着一对小达意和小觉嫫。

注：①阿普，彝语里爷爷的称呼。

②达意、觉嫫，都是彝语狗名。

作者简介：鲁建国，男，彝族，生于1967年，四川石棉人，先后在教育系统和乡镇公务员岗位工作，现就职于某县级部门。业余文学爱好者，有散文、诗歌发表于报刊杂志及网络。

指导作家：亦然，作家、诗人，《文化网》顾问、秘书长、副主编，现就职于某市机关。一位行走在理想与现实河畔的行者，