梦（第九集）

长篇小说《梦》连载  

作者：北方笑生杏花微雨   

               第九集  

              二结巴得口引热议     李千度义愤怼虎狼

一石千层浪，焦点李天明。妄议云雾里，真情烟幕中。话说二结巴在漂亮媳妇那儿组织货之后，羊倌老朱张着大嘴见人就说二结巴发了大财，一个计划能挣好几万，抵得住上班人几年的工资，结巴也能干大事！羊倌老朱满嘴巴连褒带贬的宣传，像是在平静的水面上丢下了一块石头，在跑药的老乡中掀起了不小波澜。此时木子大涛家有鞋匠哥几个人正打算玩麻将，大家见大涛还未吃完饭，话题拉到了二结巴身上。“看着二结巴的样子不咋着，打扮跟一个土老帽似的，老是那一双解放鞋，弄了恁球大一个口儿！”鞋匠哥的话充满嫉妒和不平。但他说的是实在话，不过这话说得有点客气，其实二结巴就是一个农民，打个医药公司业务员的名片，并不能改变他的出身。“各有各的弄法，二结巴也不知是咋弄呢，竟然把计划取回来了！”二饼也有点眼气（1），忽闪着酒糟鼻说。他的意思是，像二结巴这种人没人样鬼没鬼样的人，就不该取回计划。文状元没吭声，但有心理活动：人常常是手电筒式思维，往往只挑剔别人的缺点，而忽略自己的毛病。“听羊倌哥说二结巴能挣三四万呢，两三件感冒通，五六件三七片，好几件先锋五号针，其它品种也差不多，批价开了十来万！”长脖大龙说着嘴里还嗑着瓜子，语气平静。提到羊倌老朱是在表明说话内容的来源。羊倌老朱确实说过这话，但他说话常常是满嘴跑火车，并没有想以后给二结巴算账的事情——如果算不到这么多该怎么办？“听说他给院长送了五千块钱才把口弄成了！”黑皮蛋这话完全是杜撰，凭空说了一句话以引起大家的注意，这也算是一种智慧。鞋匠哥二饼同时瞪了他一眼，意思是让他闭嘴，少拿这些话糊弄人，能豆（2）！黑皮蛋讪笑了一下，吐了吐舌头，红着脸低下了头。黑皮蛋是一个新兵，黑不溜秋的，爱拨弄是非。过了年大李庄又出来了十来个人，———————（1）眼气：（方）眼红，嫉妒。（2）能豆：（方）爱逞能，爱耍小聪明的人。黑皮蛋是和小白脸金贵一块出来的。“凭良心说二结巴也钻挤（1），老是天刚亮就出去了，踢踏着一双解放鞋，挑着一身西服，不伦不类，有点捣蛋（2）样儿。”鞋匠哥转了话锋，一边褒扬一边糟蹋。可能为刚才的说话过火打圆场“球，啥事儿说不来，看他的口儿能稳住稳不住，稳不住，叫谁给撑了也挣不来钱！”二饼听了鞋匠哥的话简直有点气不过，酒糟鼻的颜色更重了。“球，一般没事，老乡们哪有那种人！”这阵皮蛋是一个新兵，黑不溜秋的，爱拨弄是非。过了年大李庄又出来了十来个人，———————这阵子也分不清是谁在接谁的话了，胡乱地发表着自己的意见。何责妇舌长，人间闲话多。文状元听着几个人的议论，心里憋了一肚子气：咋是一群这货，全是长舌妇！心里气鼓鼓的。他不是来打牌的，只是和大家遇到了一块儿。他是想和大涛聊聊天，谈谈这几天的心得体会，见这么多人，又是这种气氛，决定走为上策，便向大家告辞，含愤而去。见文状元走了，大家话题又转到了文状元身上。“唉，文状元来这么长时间了弄住事没有？”鞋匠哥探寻地问。“千度哥弄住事了，前天取了个中药计划，能挣一万多块钱！”长脖大龙兴奋地报告。他和文状元一块住，见过计划，话里有一股表彰的味道。“连二结巴天明都不如，还大学文凭国家干部呢！”二饼讥讽道，他并不希望文状元发达，也不愿对文状元取的计划恭喜。“对，听说文状元还有一个什么学位，叫“硕士”什么来着，这硕士到底是什么官，比状元大不大？”鞋匠哥提出了一个知识性很强的问题。“那会不是和护士差不多，都有一个‘士’字？肯定不是什么大官！”黑皮蛋听出了鞋匠哥的语气，顺着鞋匠哥的话蔑视文状元，并且将硕士与护士联系在了一起；这在村里，人们会用“猪腿拉到狗腿”上来形容，但是在这特定的场合，又是帮鞋匠哥说话，在场的人也给黑皮蛋几分面子，黑皮蛋才从刚才的难受中缓过气来。黑皮蛋今天来木子大涛家有点拜老大的意思，他知道木子大涛的威望，从家来时就想着到陕东要和大涛搞好关系。不想刚到大涛家，便遇到了鞋匠哥和二饼。有这两个土豪在，黑皮蛋只好谦虚点了。吉利梅一边抿嘴笑着给他们加茶水，一边品味他们有意思的说话，像在看一场没有经过彩排的演出。不过她觉得黑皮蛋将硕士比作护士那话好像有点不对。————————（1）钻挤：（方）努力，同时有钻空子、钻缝子的意思。（2）捣蛋：（方）滑稽。木子大涛已吃完饭，听着他们说话放下碗转过身来笑着批评他们：“鸡巴子球，都甭眼红，见人家跑来了口光知道瞎议论，咱老乡们挣来钱总比别人挣了强。大家都挣来了钱，那才是大好事！”木子大涛几句话说得很公道，又有平时的威望，各种议论戛然而止。木子大涛将话题又拉回到了二结巴身上，没继续他们关于“硕士护士”的讨论陕东人说话爱用“球”做发语词，有句俗语叫“陕东人说话句句不离球”，好像离了这个难听的字眼就说不出话来；或者只有把这个不文明的字带在嘴上，才能显示陕东人的豁达豪放一样。“球，管谁挣钱不挣钱碍咱球事，来，开始上场！”鞋匠哥机智地顺木子大涛话说开去，并站起身拉靠墙边的自动麻将桌，二饼也上去帮鞋匠哥的忙。桌子摆放好，几个人各就各位，按老规矩五十一百下注打起麻将来。吉利梅则微笑着做着后勤工作，添茶倒水，同他们偶尔说几句笑话。鞋匠哥起了一张一饼，看图说话：“屁股眼儿！”随着喊声将牌扔在了池子里。“正好配套！”木子大涛起了一张一条，朝大家亮了亮，又朝吉利梅亮了亮，意思是像不像男人那东西。吉利梅眯（1）了他一眼，羞得满面通红。起牌出牌冷幽默，快乐的打牌气氛弥漫了全场，几个人对二结巴的议论告一段落，但老乡们对二结巴的议论并没有完全停止。有的说天明挣了三四万，真发了；有的说二结巴天明的表姐夫是卫生局的副局长，是副局长介绍的，要不是他能跑来恁大的口儿！有的说是二结巴运气好，孬猫碰住死老鼠瞎碰上的。各种议论尽有，叫局外人听了更是摸不着头脑。庄子里的乡亲们也知道二结巴得了大口发了财。半截俏听说了，高兴得走路屁股颠簸得更厉害了，仿佛自己已经成了大款的媳妇，高兴地对尚不懂事的孩子说：“你爸发财了！”又怨二结巴“死鬼”，这么长时间不回来，不知道自己独孤一（2）在家，不知道自己是个年轻女人！农村人很会赶时髦——只要大环境允许。这时候“爸”这个称谓在农村很流行，原来是城里人的专利。如今农村孩子都变爹为爸了，爸来爹往，有些小孩都不知道爹是什么东西了。半截俏嗔怒一阵，又想到了李乡长昨天下午打牌的时候，脚从低桌下轻轻碰她脚的事，气愤地想：老牛还想吃嫩草，没门儿！又想二结巴，热望二结巴这时候回到她身边，听他亲口说说自己挣了多少钱，分享发财和当富太太的荣耀。半截俏边想边在街道上走着，梯形脸和唐彩彩妯娌俩过来了，都笑着祝贺二结巴——————（1）蔑：（方），乜斜，这里指娇嗔地看。（2）　独孤一：（方）一个人；一，音 ye。跑住了口发了财，夸说半截俏跟了二结巴有福，说得半截俏脸儿飞红。梯形脸的表情夸张，有嫉妒的份儿。唐彩彩则柔声附和情意真挚，一边想着钻天猴最近没回来，也不知生意啥样，心里多了份忧虑。二结巴发财的事还在传播，城里村里议论鼎沸，一时间二结巴天明成了个耀眼的光环。二结巴同文状元跟踪追击后的第三天如约去凤凰岭医院。院长见他进来，指着桌上写满字的两张纸说：“这是计划，你看看货全不全，全就从你那儿进！”二结巴一看，密密麻麻两大张，多数是成件，有好几个高利润品种，心跳着，感到从来没有过的喜悦，忙说：“有，上边的品种都有！”二结巴语气肯定，斩钉截铁，这句话竟然连贯说出，没有一处结巴。“那你拿去吧，尽快送货！”二结巴几乎放声笑出来，硬是控制住自己情绪告辞了院长。二结巴一边下意识地走着，一边抖开计划看，好像手里捧着一个大金蛋蛋。计划共七十六个品种，他把计划给漂亮媳妇看了，漂亮媳妇同意他赊账，但只组织了四十三个，其余漂亮媳妇处没有，漂亮媳妇也不想下劲组织，推说调不来。二结巴自己也没有到别处调货的能力，第三天只得硬着头皮把调成的货送去。不和谐的音符出现了：首先是保管嘟囔说品种太少，向院长打电话告他的状。接着是主任的数落，说：“七十多个品种，才送了一半，要是这样，下次就不从你那儿进药了！”一脸的乌云。院长接电话一脸严肃来到药库，一边说天明的不是，一边虚意圆场，明批评暗袒护，二结巴才尴尬地离开了医院。二结巴是三月八号送的货，药款到羊倌老朱的账上之后找了羊倌两次，羊倌和漂亮媳妇老是说忙，没给他算账。四月六号晚上，二结巴去和文状元商量。文状元也觉得这账该算一算。俩人意见一致，二结巴便邀请文状元和他厮跟（1）着去。文状元本不想去，觉得这毕竟带点隐私性质，无奈二结巴再三请求，便答应了。二人走出门，一股冷风吹来。看天，刚才满天的星星不见了，天阴得不轻。俩人商量去还是不去，最后俩人觉得雨未必下来，即使下也不一定下大，便去了。“我就说找你算账呢，正好你来了！”见二人到来，羊倌老朱一句话占据了主动，满脸堆笑，给二结巴和文状元让坐。一股冷风挤进门缝，二结巴和文状元打了个寒颤，雨嘀嗒着已经下起来了。羊倌老朱似乎没有听到风雨声，闲庭信步般笑着，从抽屉里翻找出给二结巴发货的底子，对着二结巴和文状元的面标价，手脚飞快。算了半天，一次一个得数算不明白结果，脸上的汗水直往下滴嗒。文状元心里想笑，但他笑不出来，虽然自————（1）　厮跟：一起走，结伴。己上过大学，算账是自己的强项，但自己却没有多少账可算，而羊倌老朱这副德性，并不影响他富得流油，成为名震乡里的富商。漂亮媳妇从厨房出来，看着羊倌老朱那笨手笨脚的样子手都痒：“来，我算！”顺手推羊倌一把。羊倌老朱趁势起来，讪笑着，一面用手拨拉脸上的汗珠子，一面看漂亮媳妇算账。漂亮媳妇三下五除二算完了。二结巴天明能净得一万九千六百七十三元零五分。二结巴天明跑药时间短不太懂药价，也弄不清自己该得多少。前几天听长脖大龙说，羊倌说自己能挣三四万，还以为羊倌老朱已经给自己算了账呢。今天一算还不到两万。那天只顾整货连个底价也没让漂亮媳妇标，这会儿他俩说多少是多少，二结巴连点依据也没有。有十几个品种，漂亮媳妇说是从其他地方调过来的，根据调的价钱，漂亮媳妇又加了百分之二十利润，一加有四五个品种比批价还高。二结巴天明开始不知道，也为了配品种，天明都按批价送往了医院。今晚一算，方知这几个品种就赔了三四千块，二结巴心疼得有点想掉眼泪。账已算过，二结巴天明只觉着自己得的少了些，又说不出啥根据，加之社会历练不足，见这场面更是有话说不出口，结巴得更厉害了，只说：“不止这、这些吧，我觉着有、有三万来块钱！”平常两三句话结巴一次的二结巴，这会儿连续结巴了。漂亮媳妇看着二结巴说话不利索的样子，笑着说：“你说错哪儿了咱再算，知道你们挣点钱也不容易，可不能让你心里不明不白不舒服！”说罢，还向文状元笑了笑。二结巴天明听漂亮媳妇这样说愈是紧张：“肌、肌苷片平常不是四、四五块？”“咱这是原进的，进价就六块八了，给你只加了两毛钱！”二结巴说的“四五块”留给漂亮媳妇做手脚的空间就够大了，没想到漂亮媳妇说了一个“六块八”，还只加了“两毛钱”！二结巴天明再也说不出别的话了，再有异议，漂亮媳妇总能说出理由。二结巴天明搭拉下两片拥肿的眼皮，闷了一会儿，脸上的肌肉抖了几抖，厚嘴唇咂巴了几下却发不出声音。漂亮媳妇微笑说：“你看有啥没有了，没有啥就把底子烧了，这笔账就清楚了！”漂亮媳妇瞪着眼盯着天明，羊倌老朱闪了闪眼睛对漂亮媳妇说：“甭动，你叫人家想好，省得以后有麻烦就不好看了，都是一个村哩！”说完也向文状元闪了闪眼，好像示意文状元看他俩耍猴。黑红两张脸，千度心惊悸。“你们别给我示眼色，我也真看不惯了！你们看着天明老实，发货的时候不给他标底价，算账时候耍心眼，我打心眼里看不起你们！”文状元脱口而出，虽然这两天他想的最多的是老乡的圆滑和应变能力。羊倌老朱一下子懵了：给文状元示眼色本意是要将文状元拉到一个阵线上，谁知文状元直通通地说了这番话！“你咋这样说话呢！我咋看天明老实了？我们耍啥心眼了？文状元，你真不识抬举！”“别把别人当傻子”！文状元愤怒。“算了算了，都不说了！”漂亮媳妇一脸严肃，对俩人形成了威慑：“都是一个村的，说多了不好看！发货的时候真是忙没有标底价，要不是也没有今天这事，以后无论谁，发货的时候都把底价标清楚，省得算账的时候心里嗝应！”说罢，漂亮媳妇转笑脸，赶紧让文状元喝茶，这等于捂了文状元的嘴。文状元这时候已感到自己出于义愤，没做到中庸，没管住自己的嘴，有点唐突，见漂亮媳妇这样说，也不好再说话，便无表情地接过漂亮媳妇递来的水杯。“文化人就是这样！”羊倌老朱解嘲似的又崩了一句。文状元将水杯往茶几上一掷，眼珠子像要跳出来般对羊倌老朱：“文化人咋了？没有文化就光荣、没有文化就伟大了？”“千度兄弟，别跟这不够数的二百五一样！”对羊倌老朱，“你出去吧，笨的猪一样，连句话也不会说！千度兄弟，别跟他一样！”漂亮媳妇解劝安慰文状元。“怪不得钻天猴说你们……”文状元想起了钻天猴说同羊倌算账的事儿，这正是钻天猴说的不事先标价结出的恶果！“钻、钻天猴天光说、说……”羊倌老朱结巴地。漂亮媳妇狠狠用眼瞪正要辩解的羊倌老朱，像要把他生吞下去，羊倌老朱见媳妇要吃人的表情，只得屏声。“出去吧，还站那儿干啥！”羊倌老朱只得随着漂亮媳妇低沉的指令离开座位往外走，临出门还没忘自嘲地咧嘴笑一下。二结巴被这场面惊呆了，一句话也说不出来。他没有想到文状元对自己这样两肋插刀，也没有领略过漂亮媳妇的威严。“别跟老朱一样，千度兄弟你喝水！”漂亮媳妇又把茶杯递给文状元，又转向二结巴，柔声道：“天明兄弟，你看有啥你说说，不能把话憋在心里！”二结巴天明本来一心丧气，在这种情势下更是说不出话来，便话中带气地道：“随便吧！”这时候羊倌老朱不知道啥时候进来了，笑着递过来香烟让二结巴和文状元抽。“快点给俩兄弟赔不是！”漂亮媳妇笑着说羊倌老朱，羊倌老朱“嘿嘿”笑着：“兄弟们别跟我一样，我是个没文化的粗人！”漂亮媳妇又瞪了他一眼，她害怕老朱说的“文化”二字再刺激文状元，随即从橱柜中取出瓜籽糖放在桌上，笑吟吟地让二结巴和文状元吃糖果。文状元听老朱这句话还有点不高兴，但老朱指明是说他自己，不好接话。又见漂亮媳妇殷勤灭火，自己也感觉自己刚才太冲动了，有点自责，便不再吱声。漂亮媳妇见该收场了，便又客气几句，问二结巴：“天明兄弟，有啥没有了？”二结巴这个时候也不知自己说啥话好了。漂亮媳妇趁势让二结巴天明记下了算出的数字，划了根火柴把底子烧了。一桩公案就此了结。漂亮媳妇和羊倌老朱客气地送文状元和二结巴出门。“二位兄弟慢走，有啥不合适的兄弟多担当啊，千度兄弟没事多来家里玩！”文状元见漂亮媳妇这样说，本心想说一句“兄弟是个直人，别和兄弟一样，兄弟说的话嫂子别计较”之类的话调和一下，怎奈心里的憋气还未消尽，气不通畅，终于没有说出口。

一腔怒气憋不住，

七尺男儿发雷霆。

柔情似水江老板，

息事宁人真聪颖。